上海老饭店的那碗阳春面让我齿颊留香。
升学考试之后,同学们分别在即。同窗三年,有的甚至六年,如今面临各奔东西,平时相处很好的同学在感情上多少有点不舍。老班长王锁萍提议搞一次聚会活动,建议去南翔古猗园,征求我意见。我那时是副班长。我说,好啊,聚一次。但对去古猗园却显得为难,我说,路远了一点,来回交通费贵了,挑个近点的吧?我家里经济条件差,顿有捉襟见肘之感。王锁萍懂我,说:“好,那就去豫园。”我一口答应。
小时候我常去方浜中路的大伯父家,老城隍庙离大伯父家近,我去过许多次,却从未进过那个建于明代的豫园。说不清为什么,也许幼时不懂,只满足于小吃或者看一些猢狲出把戏之类的玩耍,也许忙忙碌碌为生计奔波的大伯父少了点娴雅的游园情趣,也许因为去老城隍庙不需要买门票,而进豫园必须花钱买票。
十来个同学结伴游园,很愉快。因为刚读过《红楼梦》,我把绿树翠竹掩饰的古代园林与曹雪芹的文字连在一起,流连在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之间,我忽然生出与平日不一样的情愫来。在懵懵懂懂的青春期,有些许儿女情长的情感萌动,却又觉得那与高考作文题所要求的格格不入,于是在心里又狠狠地批评自己不应该让那些缠绵的情调滋生和流露出来。
不知谁带了一个120照相机,拍照留影。买胶卷的钱和其他费用一样,AA制,参加活动的每个同学平摊。因为分别在即,合影留念是必需的,我倒是毫不犹豫地站立在队伍中。
中午,我们在上海老饭店用餐。饭店为我们安排了一个包房,雕花的木窗,彩绘玻璃,仿古的圆桌,慢慢转动的电风扇……我第一次进入这样高级的餐厅,心情丝毫不亚于《红楼梦》中的刘姥姥。
点菜时,王锁萍征求大家意见,他说:“既然一起出来了,而且没多久大家就天南海北,点几个这里的特色菜,尽兴一回。”大多数同学都说:“好。难得的。”王锁萍把目光投向我,问我怎么样?我犹豫了,事先就约定了AA制,这分明超出了我的预算,但我又不想让大家扫兴,我说:“你们尽兴好了,不要管我。我只要一碗阳春面。”
一碗阳春面,当时只需一角钱。
王锁萍有点不高兴,他说:“你这样就没劲了。你家里经济困难,大家都知道,这次聚会虽说是AA制,但是这顿饭我提议,你只管承担一碗面的费用,别的超出的部分由大家分担。” 多数同学也都赞同。我感谢他们的诚意,但我没有答应。王锁萍虽然豪爽,但在座的个别同学家里经济条件只比我家好一点,也比较贫困。如果我答应了王锁萍的慷慨施舍,那么硬着头皮勉强同意吃点菜的个别同学会怎么想?我不想在以后的日子里因为这件事而被大家牵头皮。我婉拒了王锁萍的一片真心诚意,固执地坚持只吃一碗阳春面。
说实话,上海老饭店的这碗红汤阳春面,面条软硬适中,面汤是用猪骨熬制的,还有绿油油的葱花,端上桌的时候热气腾腾,香气扑鼻,这对于我来说已经是十分奢侈的美味了。我们家煮面,我姆妈煮的都是烂糊面,更不可能用猪肉骨熬汤,也没有香葱,甚至连油花也没有。在我们家,我姆妈让我们七个子女填饱肚子已经很不容易了。
上海老饭店的这碗阳春面让我齿颊留香,许多年后我仍难忘。
后来我读周而复长篇小说《上海的早晨》,沪江纱厂老板徐义德在公私合营之际叫佣人给他下了一碗阳春面,为了“装穷”。我怎么也想不通,有这么美味的阳春面吃,怎么还说是为了“装穷”呢?穷人家的孩子无法想象富人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又过了几年,我和殷慧芬恋爱。我去她家接她出去荡马路。出门时,她阿爸问:“夜饭回来吃吗?”
殷慧芬说:“勿回来吃。”
我们在黄浦江边散步,后来在北京路的一家面馆吃面。之后又在外滩“情人墙”前站着挤了个把小时。我送殷慧芬回家时,她阿爸问:“夜饭吃过了吗?”
殷慧芬答:“吃过了。”
“吃点啥?”
“阳春面。”
“一碗阳春面?阿福介小气?”未来的老丈人显然觉得我待亏了他的宝贝女儿。我这个“毛脚”很尴尬,又惊愕,心想这阳春面蛮好吃的,他怎么说我小气?
这时,殷慧芬站到我前面,对她阿爸说:“是我说要吃一碗阳春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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